“打羽毛球”以外 香港中學生需要怎樣的性教育
2024-09-23
香港V

“係咪即係打咗羽毛球啦?”

紛紛揚揚的MIRROR成員呂爵安(Edan)林明禎緋聞中,Edan不小心為這樣一則Threads貼文“讚好”,即刻引發互聯網上的猜測連連。

Edan為一則Threads貼文“讚好”|圖源:社交網絡

而“打羽毛球”當然不是指隔著球網,使用長柄網狀球拍揮擊平口端紮有一圈羽毛的半球狀軟木的運動。

“打羽毛球”變成不單只是“打羽毛球”還是很新近的事情。事源香港教育局於八月公佈的中三公民、經濟與社會科教材。教材建議學生在感到性衝動時“去球場打羽毛球”,甚至與戀人簽署“親密界限承諾書”,瞬時間在網絡引發軒然大波,激起廣泛討論。不少人認為這部分內容過於離地,對於中三學生實屬“小兒科”,且“過晒時”。

而挖苦發展到後來,“打羽毛球=扑嘢=性交”的等式在網絡上傳播開來,變成年輕人間指涉性行為的戲謔暗語。

 

步履維艱的校園性教育

在網絡上一片年輕人的調侃、挖苦聲中,不少教育界人士卻認為這份飽受爭議的教材仍具有可圈可點之處。

香港青年聯會會董劉健宇向香港V表示,這套教材面向的13-15歲學生,他們在現階段進行性行為,很大程度可能是非法的,因此不會鼓勵;而家長亦未必想見到這類行為發生。綜上,教育局編撰該教材所呈現的立場是明晰的:中學生可以談戀愛,但是有界線。首先依法;再者合情;最後合理。該版本教材是自1997《學校性教育指引》指引後少有的一份含有明確性教育元素的官方教材。從這一層面上,教育局在這份教材中已經走了一大步。

問題出在了可行性上。不少人認為該指引建議荒唐的原因,是因為動作不合理、“遠水救唔到近火”:“平日諗住去打羽毛球都提前幾日先訂到場啦。火燒眉毛訂場有用咩”。而至於承諾書,內容部分亦對於這一階段的學生來說亦難以理解。寄希望於學生對自己都並未完全理解的承諾書踐行契約精神,恐怕並不現實。

家計會教育經理李明英在接受香港V採訪時表示,即便透過本次可以看見的性教育方針在向開放的方式轉變,且運動的確“有助於緩解性衝動”,但面對實際困境,教材具體應當提供怎樣實用指引仍有待斟酌;性教育機構“Sticky Rice Love 糖不甩”總監蔡薳縈近日在接受傳媒訪問時同樣指出,教材中的承諾書,以及教材對性行為的描述傾向負面,仍然透過“(恐嚇及)禁慾式教育”,阻止學童發展相關行為。

 教材對性行為的描述傾向負面|圖源:香港教育局網絡資源

香港中小學並沒有強制性的“性教育”。政府曾在1986年出版首份《中學性教育指引》,在1997年修訂為《學校性教育指引》,供學校自行參考;直至2018年,指引從教育局網站下架,截至去年未見任何新指引。對這一現況,香港以往也有不滿聲音,往往也不過“小貓兩三隻”的社會機構,無法“成氣候”;直至此次對於教材的集體挖苦,與“全民二次創作”,才真正地將這一議題“擺上檯面”,供公眾進行討論。 

 

“我知扑嘢好爽”

“我知扑嘢好爽,但係⋯⋯”這是一則今年年中新興起的潮語。上線以來,Meta旗下Threads 近期在香港越來越多年輕人使用。有使用過的用戶則會發現曾有一段時間,十則帖文有九則都用這句開頭。據說是突然有人發現了一個流量密碼,就是當發帖時第一句就用︰“我知扑野好爽”,就會被系統亂派出去,然後就會出現離奇的流量。 結果一夕之間,整個 Threads 都是“我知扑野好爽”潮文。有人認為是系統知道用戶喜歡“咸嘢”,所以 Threads 才會派出去,但有人認為是這句話夠吸精,才會令帖文曝光大增。

網絡商品圖|圖源:網絡商城blacklist852

迷因時代,“我知扑嘢好爽”稱為去掉任何意義的開場白,與“即係咁講”並無分別。但也並不意味著香港人的性觀念就真的如此開放。

大部分香港家庭在傳統文化影響下,在子女中學時代,如今仍然會建議他們學業為重,而不對這一階段的兩性交往作主動鼓勵;但東亞重子嗣後代的傳統,又使得父母在子女成年早期便期待起了“抱孫”,也因此有年輕人對這類家長挖苦,“18歲以下唔俾拍拖,跟住19歲就谷人生育”

而值得一提的是,在香港不少被公認為尋花問柳的集中地中,位於旺角的建興大廈正正是其中一個熱門地,吸引大批男顧客上門一探究竟。這棟大廈雖其貌不揚,但除了“花花世界”之地外,下層仍有幾間賓館、花店和羽毛球拍店,令不少入內買花、買羽毛球拍的男士十分尷尬。久而久之,“打羽毛球”成為了付費購買性服務的隱語,流傳在市井街頭。如今被陰錯陽差當作“妥善解決性慾”的手段介紹給中學生,亦有不少家長對此頗有微詞。

 

學生拍拖“九九八十一難”

拋開“就算打羽毛球都一場難訂”、“親密界限承諾書唔睇內容簽咗都冇用”,以及父母的微詞,香港中學生在兩性意識萌動的這個時期,面對著的往往是更實際的問題。

今年剛升上中三的Wendy就讀於本地中學,有一位“確認關係半年”的男友。Wendy向香港V表示,兩人同校,但不同級不同班,在學校沒有許多相處時間。但如果是放學蕩街“拖手仔”,著校服“晒月光”,則亦有顧慮。她提到,早年時不時有中學生著校服在港鐵等地方作出親暱舉動而被網民拍照上傳“公審”,令她心有餘悸。即便男友在校外提議進行親密行為,她也會謹慎拒絕,以免被人“影像起底”。

為尋求相對私密的空間,不少學生情侶會選擇一方居所共度放學時間。但香港單位往往細小,若有家長或兄弟姊妹在家,則也會選擇連鎖咖啡廳等營業空間。但這類場所的消費對於學生亦偏高。就讀於港島南區國際學校G10的Daniel稱,父母對每日的支出管控嚴格。雖未至“實報實銷”,但每周“返學日”交通、午餐的預算總共為500元,存入八達通,可供鬆動的空間有限。若計劃兩人在放學後去到連鎖咖啡廳溫習、做功課並繼續“糖黐豆”,那麼至少需要從零用中省下一天的午餐餐費;就算兩個人“夾”費用,亦都並不輕鬆。

除此以外,如何把握與心儀異性的距離感亦是中學生在拍拖過程中比較常見的煩惱。例如“對方emo(情緒不佳時)不知如何能夠氹開心”,以及“訊息幾耐覆先唔會顯得太過於黐身”等。

這些煩惱的根源,一部分來自於學習“樣本”的缺失。教育學家Lawrence Kohlberg認為,在成年前,孩子往往在實際生活中能觀察到最“近身”的親密關係範例是家長。但華人社會傳統上不鼓勵親暱行為外顯,家長在孩子面前,也通常是以單純的“父親”、“母親”形象出現,甚少展現出互為伴侶的真實一面。當這種“言傳身教”在孩子面前缺位時,網絡上一些“低質”內容則趁虛而入。李明英表示,若想對青少年進行正確的親密關係引導與性知識教育,父母與家長則更需在新世代與時俱進。

但打通家長這一環,比性教育者們想象中難得多。

“中學:專心讀書啦,拍咩拖,轉頭出人命呀;大學:讀好啲,搵份好工,出咗嚟有錢你驚冇女咩;FG:啱啱出嚟,做野比心機做,搏殺期呀,溝咩女;三十零歲:咁大個人都冇女朋友,幾時比孫我地抱呀?”在香港V發佈的相關內容下,網友mhyzir這樣挖苦總結“典型香港家長嘅Timeline”。
 
 

 
網民留言|圖源:香港V Instagram

但希望在朝夕之間改變社會的價值取向並不切實際。“課堂能教授一些基本的方法,但更重要的是家庭溝通的氛圍,家長有沒有給到足夠的安全感,讓孩子回來願意講話,敢於表達,去挑戰權威。”

 

移動網絡時代 與低質內容競爭

在與香港V獨家對話時,香港家計會教育經理李明英表示,時下進入移動網絡時代,軟色情、性擦邊、乃至於露骨內容會不斷通過算法推送至未成年人面前,即便有相關分級制度、家長鎖等機制,亦不能完全避免。涉及到時興的性相關風潮與俗語,甚至可能較成年人更為熟悉。

但李明英指出,這些“海量”的知識卻未必準確。因為自媒體時代,用戶發佈內容無嚴格把關,質量參差不齊。為求視覺刺激、討論噱頭而製作出的內容,往往會對中學生階段的青少年產生誤導,例如追求異性時的強硬態度而無視對方邊界意願的行為,以及“性器官越大越能夠取悅伴侶”的觀念等。這類對於親密關係的想像的偏差,家庭與學校都需要想辦法去解決。  
 

 網絡上隨處可見的擦邊與色情內容|圖源:社交媒體平台

課程設計只是一部分,課堂上的討論也會帶來不經意的啓發,令人感受到視角的多元。這一價值更難能可貴。

以性別為例,男女生在控制性衝動方面,收到規訓的以青春期男性居多,女性被給到的指引則往往是“注意安全”與“保護自己”,但女生實際上也有自己的健康欲望,需要妥善抒發與管理;而在講性發育的時候,會在青春期迎來月經來潮的女性往往表達更多,討論關於“月經羞恥”的話題,覺得月經是“爆發的火山”;但對於男性,睪丸的變化也會實際也會為他們帶來的困擾,遺精時就像“關不緊的水龍頭”,青春期男性的困惑同樣要被正視、解決。

這一社會化的部分,通常較難單獨以通過家庭教育完成、而更可能在學校這種集體場所習得、促成。

 

拍拖、性行為和羽毛球外的事情

劉健宇表示,本次教材的進步之處還在於,內容對於兩性交往中“性交”以外的部分同樣進行了認真的討論,例如社會性的男性與女性角色如何塑造;怎樣陪伴、滿足對方的情感需要;哪些行為容易在親密交往時不經意間傷害對方、構成不尊重等。教材尤其強調了“什麼是性虐待,什麼是情緒勒索”,令在不同類型的關係中識別危險訊號,保護自己。

近年來爆出醜聞的本地大學迎新營亂象,亦呈現出本地相關教育不足的情況。在接受香港V訪問時,有在校大學生表示,自己在18歲進入大學Year 1 以前根本不懂得如何“同女仔講嘢”。這樣毫無準備地踏入社會或社會化程度極高的大學,對於學生的全人發展來說是不利乃至危險的。

而在關於“最需要的親密關係知識”的調查中,無論男女,中學生們都表達出了對於交往的困惑。收到的回覆中,“破冰”、“距離感”、“尊重”、“禮儀”等關鍵詞出現次數最多。

一名中四男性學生表示,遇見希望認識的女生,不確定以怎樣的開場白破冰,避免令對方不適。因為他了解到,如今女生平等意識強烈,亦未必希望稱讚外貌或身材。他同時提到,就他所知,同齡情侶在拍拖中,每位女生對於“攬攬”、“錫錫”的“bottomline”都不同,希望能夠明白如何“自然而然”地了解對象的“bottomline”,從而不被認為自己“缺乏尊重”。他特別提到,親密界限承諾書“始終有啲不切實際,真正拍拖時你去簽呢啲只會畀人話kam(神經)”。

而一名女性同學稱,如今與同輩建立關係最常見便是“攞IG”,俗稱“抄牌”。她稱,曾數次在假期出街時被大自己許多的男性“抄牌”,對此她會感到困擾,但也會礙於情面而給對方,不料在後續網絡文字交流中造成更多的“麻煩”。但遇見自己有意主動認識的對象,她因擔心會為對方帶去自己曾經的困擾,從而希望學識到不會令人為難的“抄牌禮儀”。

另外在調查中被多次提到困擾是如何與拍拖對象的家人(包括父母,乃至同校的兄弟姊妹)相處;以及出街花費如何分攤等。

性教育機構“Sticky Rice Love 糖不甩”總監蔡薳縈此前接受傳媒訪問時提出一個觀念,稱“性教育其實是生命教育。”如何在私人場合認識陌生人、並建立良好的非職業/專業關係,看似是“親密關係tips”,實則也是每個人社會化過程中必然接受的考驗。

劉健宇表示,香港教育局乃至整個社會都需要付出相應的經濟以及教育資源,加重在這一方面的投入,才能達至更理想的效果。他拿同樣以華人傳統價值觀為主流的新加坡為例,即便遲香港約三十年才將同性戀“非罪化”,目前該國教材都有引導認知相關性取向的內容,而香港在這方面仍有所不足。香港教育者努力的方向應當是提供符合時代的性觀念,而不是想盡辦法“避免學生接觸到更加多性資訊”。

劉健宇以“A0”現象為例:年輕一代中,“A0(即拍拖經驗為零)”幾乎成為了一件自嘲的“醜事”,因為經驗的缺失彷彿反證了魅力的缺失。因此亦有許多人迫於Peer pressure(同儕壓力)而“拍糊塗拖”——而這種行為並不分青少年與成年人。若這種困惑不在這一階段解決,“拍糊塗拖”的青少年也只會成為“拍糊塗拖”的成年人。

劉健宇稱,學生有必要在教育過程中,探索自己“究竟想點做?想要嘅係乜 ?拍拖目的係為甚麼?是真正鍾意對方,定係‘人地拍我又拍’?”而弄清楚這一點,是成長中建立自我、看清生活本貌的重要一環。

畢竟,“I know sex is great…”後面跟著的事情形形色色,句子並未停留在這裡。
 

(根據受訪者意願,文中受訪學生均使用化名)

 

採訪/撰文: Charlotte 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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