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開來自香港新加坡國際學校的面試通知,還沒有開心幾秒,佩琳就開始焦慮了:
“11月15日告知短片具體要求,11月18日提交。中間只有四天的時間,需要拍兩條片。包括有兩個工作日,我至少要請一天假。”她看著收件箱中校方的初步指示,在心裡開始籌劃“拍攝時間表”。“時間挺緊的。” 佩琳說。
升學面試季又到。與女兒Sophia生活在北京的她,第二次嘗試為女兒申香港學校,她這一次選擇了位於香港仔黃竹坑的新加坡國際學校。佩琳此前未曾聽說有哪家北京的幼兒園或小學有採用過拍短片面試的做法,因此面對著這樣的“第一次”,她感到一些慌張。
一間國際學校面試拍片要求(部分)|圖源:受訪人提供
但香港本地的家長們,如果近幾年家中的小朋友面臨或經歷過升學,則對“video interview”的形式基本不會陌生。早前在疫情期间試行的“video interview”模式,在後COVID時代逐漸變成了香港的常態。學校面試的生態已完全改變。很多學校不希望太多訪客,在入學面試早期階段,越來越多校方要求家長提供1至3分鐘短片呈現學生生活學習狀態,香港升學面試進入“拍片”時代。
婚攝紅海後的新藍海
與安排拍片計劃、打算“親自操刀”的佩琳不同,不少認為“令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的香港家長已經學會了將這個任務“外判”了出去。
由於並非每位家長都熟識影音製作技巧,面對他們的需求,香港悄然催生出面試拍片服務的市場,市價平均在5000左右,上不封頂,提供從拍攝到剪接到最後燒錄(或上傳壓制,根據校方要求)成品的“一條龍服務”。由於結婚率低下、儀式簡單化,婚禮攝影市場市道淡靜,不少從業者“求變求存”轉而投身其中,或成立工作室徠客,或作為freelancer接單,直接催生出一個“上升期”新行業。
一則面試短片拍攝服務的報價|圖源:網絡
至於提供的服務,各個工作室有其不同側重的亮點。一般經驗豐富的攝影師,主打 “2小時拍攝(一般拍攝)、4小時拍攝(微電影拍攝)、2天初稿、特快交片”等;有與幼師或在職教師進行合作的,賣點在“資深playgroup 助教跟場引導流程”、“熟識學校要求/面試流程/明白家長需要” ;有腳本寫作經驗的,則強調“為小朋友訂製獨一無二的影片flow”;更有工作室打出“升K成功率高達 93%”之類廣告徠客。
攝像師Kevin Lau就是其中之一。Kevin此前主要接婚紗及婚禮攝影委託,“入行”面試拍片的契機來自於他此前的一位客戶。當時Kevin在限時動態見到對方發文,詢問“如果淨係想要剪片upload interview, 有冇免費的電腦嘅software可以提供”。彼時Kevin以為是客戶或其伴侶的求職需要,留言推薦了幾則應用程序,但在最後“狀似不經意地”說他可以提供剪片的服務。對方當日內便進行了回覆,表示有興趣,並告知Kevin是她的兒子升K需要。
Kevin如今在家長中間擁有不錯的口碑,雖然未如部分同行成立工作室,但靠口口相傳,也接到了數量“足夠維生”的單量。“都幾難。22年年初限聚令,不擺酒自然就冇工開。但當時仍然可以接到一啲second in(terview)嘅工作 。不過多數我無得去拍,咁唯有我zoom教家長set機set燈。家長拍完,我再來剪。最後都過到。”
Kevin認為,有需求的地方便有供應,並不認為自己的這種轉型是“放棄藝術理想”、或是不得已的“屈就”。他形容,每當小朋友“得咗”,他們的家長總是非常開心,不少還會包一封數額接近委託費用的大利是以示感謝,出手闊綽。
根據翰林學院、Schooland 及 Bookofschool在2020年的數據顯示,全港首20間國際學校的學費每年大約是10多萬港幣。學費以外,基本費用、提名權、債券,有著形形色色的款項需要繳交,動輒是50、60萬港幣的數目。較之於後續的就讀費用,為了順利入學所付出的金錢,對於這些家庭來說不值一提。
近年,香港生育率“屢創新低”。但看到商機的人們仍然前赴後繼,投身青少年教育培訓產業:在少子化的當下,瞄準家長及小朋友的需要,仍然是份賺錢的生意。
“小朋友得咗之後,我睇有啲家長真係興奮過之前拍婚紗嘅新人。人搵攝影師記錄自己生活,始終都是認為呢件事重要先會想要記錄。” 他說,並以寵物攝影舉例:不少不選擇生孩子的人會花大價錢於寵物生日或臨終等重要時刻拍一套片作為留念。
一則香港寵物家庭攝影商品圖|圖源:網絡
婚攝的次數少了,升小拍片的工作多了;情侶照的訂單少了,寵物攝影的委託多了。“愛不會消失,只會轉移。”
從“毛坯”到精裝 面試短片背後的掙扎
當攝影師們找到這份因“愛”而生的商機的同時,不少學生以及家長卻飽受其苦,認為拍片面試比面對面更耗心費力。
雖然多數學校強調影片需“自然呈現”,以反映學生的真實狀態和能力,但這些呼籲收效甚微。學生不僅要面對鏡頭,還要和精美包裝較量。Kevin Lau表示,曾有一名客戶甚至為自己的孩子拍出完美的小提琴演奏片段,要求重拍近40次,最後家長與孩子在拍攝現場一同崩潰大哭。Kevin提到,自己當時雖想上前寬慰,但擔心被認為“無分寸”,只能與攝影器材站在原地,如坐針氈。
香港升學壓力巨大。面試申請尚未開放,比賽卻早已槍響:許多家長早在數個月或甚至一年前替子女報讀各式各樣的面試班或興趣班,務求令子女在面試時突圍而出。而當數字時代來臨,家長和學生面對的更不再是單純的學術考驗,而是一場對表現力、拍片技巧的角逐,家長和孩子都被迫捲入這場壓力巨大且耗費資源的比拼。
最開始的時候,因為大家都對拍片面試很陌生,有家長還會“傻呼呼”地在經驗問“你地都背定或睇貓紙?”這類基礎的問題。但當“熟手”後,越來越多的家長開始想出更高級的怪招:“曾經有人推薦我一個辦法,就係請playground助教扮家長,拍片時同小朋友互動,可以令到嗰個interaction好啲,小朋友睇落醒目啲。”育有一名7歲兒子、5歲女兒的Orange向香港V介紹當年兒子升小時的往事。她表示自己有“心郁郁”過,但最後沒有採納這個建議,坦言擔心等到線下見到家長發現“貨不對版”。“費事留下話頭,都係誠實先穩陣。”
一間提供面試短片拍攝服務的工作室的廣告圖|圖源:網絡
Orange亦分享自己後來與女兒的拍片面試經歷:“大人同小朋友都盡晒力。星期六in 完WKF 再拍中文條片, 星期日拍完DGJS 嗰D, 又要拍埋英文條片”,形容“忙過返工”。“ 拍晒之後, 我大大力咁擁抱個女一下。”她認為家庭相處氣氛開心和自然、突出小朋友優點,才能透過影像在這一論的初篩中脫穎而出。如果小朋友與家長壓力太大,旁人看在眼裡“都覺肉酸,點解要畀你入呢”。
佩琳的想法類似。因為女兒Sophia較為怕生,第一次申請香港的學校未能成功,正是因為面對面的面試開始之前,女兒見到面試引導老師便緊張得大哭。她打算這次拍片由自己操刀,希望讓女兒在更輕鬆的環境呈現最佳的自己。至於剪片及後製部分,她打算請影音行業從業人員的家人代勞,以求更好的效果。
但也有“躺平派”卷了起來。育有一名4歲獨子的Jackson直言,他與伴侶在育兒方面存在明顯的分歧。並非藝術從業者的他,在夫妻二人為孩子拍攝入K面試片時,頻頻發生口角。妻子對他的拍攝不滿意,retake多次,即便他認為已“交得到貨“。隨著耐心漸漸消磨,最後他不無諷刺地放言“最好找王家衛去拍啦。”
但他並不是沒有矛盾的。轉眼兒子由升K長到面臨升小的年紀,每當他妻子分享他看其他group家長拍出來的“大片”,已經不同於入K階段,涉及到更多的才藝與編排。他開始懷疑起自己是否未在孩子升學一事上盡全力,於是這次Jackson終於對妻子表示了理解:全職太太的妻子比起自己,的確有更多精力投入到孩子上,從而對孩子的升學有更高的期待。但這一次他亦不想再被妻子“嫌棄”,也不強求達成共識,只是負責出錢,除了報讀一星期三次的面試班,也成為了Kevin 的客戶。
一則幼稚園拍片面試餓外增值服務的報價|圖源:網絡
這個階段,Jackson和妻子如許多父母一樣,不單止心情緊張,荷包亦變得緊繃。兩者互為因果,最終成為全家的壓力。躺也躺不平,坐也坐不直,成為了更多年輕家長的常態,“直情sitting up。”
隔著屏幕 孩子被看見的究竟是什麼?
拍片面試,究竟幾分是考驗家長,幾分是考驗同學?Jackson提出質疑,而與他有類似疑問的家長不在少數。升學過程中,尤其是升K(幼稚園)升小階段,拍片及上傳工作主要籌劃的工作主要都落在了家長的身上;而學生就僅僅“擘大口露個頭”,隔著螢幕的短短數分鐘,老師看到的內容有限,並未能展現出同學的完整實力。
疫情期間,培僑書院小一首輪面試改為拍片。時任校長吳育智與時任副校長王惠成在接受採訪時將拍片面試形容為“暫時是一個相對可行的辦法”,表示拍片只可以看到小朋友1分鐘企定,呈現在鏡頭前的是基本的表達能力,並承認事實上“未必能看到很全面”。勇於去表現及表達的自信心最為看重。家長不用花太多時間去準備,將學生的真實狀態展現出來。“小朋友(的真實狀態)是真的,很容易看到的。”
兒童發展及升學專家Ken Sir在接受本地媒體訪問時則以優才書院舉例,稱學校向來重親子關係。如果影片呈現的內容是“小朋友識很多中文字,家長拿著好多字卡或圖書要小朋友讀,那根本扯不上親子關係。要表達親子關係最起碼家長應該出鏡,但現在家長往往只去show小朋友能力有幾強,這就錯方向了。”
但Orange的疑慮是,大家都想像到即便是普通面試,幾個老師去看千幾份申請表,如果不夠鶴立雞群,就很難夠留下深刻印象。而隔著屏幕,不存在互動的面試短片只能令這項短板更加嚴重。
但Kevin Lau表示,拍片面試對於慢熱的小朋友可能較以往面對面即場面試較為有利,不過最難為還是家長要化身成為編劇、導演、攝影師及剪片師。他稱自己並非為“promote自己生意”,但是“畀小朋友多幾次機會,呈現最好嘅自己,其實係較‘一次過’更公平啲嘅。”
於此同時,當高端人才通行證計劃自2022年12月28日起接受申請、新資本投資者入境計劃2024年3月起接受申請以來、跨境升學成為申請子女就學的一種選擇。如遠在北京的佩琳,當第一輪面試採取拍片,則可避免多次舟車勞頓。而當鏡頭可以紀錄到學校面對面之外的地方時,學校可以觀察到的範圍反而得到了延展。甚至是家長的育兒思路、審美情趣,都可以從呈現的影片中窺見。佩琳雖然驚訝於這一從未聽說過的面試方式,但她認為父母及家庭的狀態,的確能夠很大程度決定這一年齡段孩子的狀態。考察孩子時將父母及家庭環境納入考量,整體來說“是更公平的”。——而且這一次,Sophia應該不會至於在面試開始前就哭了。
新資本投資者入境計劃吸引高淨值人群偕家人在港定居|圖源:InvestHK
11月將近,來自新加坡國際學校的面試片主題仍未公佈,如“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佩琳則在緊張地測試YouTube上傳功能,篩選Sophia過往的音像材料,並準備一些“通用的文案”。一次次萌生的拍片想法,又一次次地被她自己否定。她打算與孩子“合作”完成這一次面試。她意識到除了自己的孩子,隔著屏幕被挑選的,還有自己。
採訪/撰文:Charlotte 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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