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內地媒體《新京報》發佈調查報道:有油罐車在運送工業液體後,在未清洗油罐的情況下再運送食用油;隨後再有內媒爆出食用油水運也存在混運現象,只需千元人民幣便可偽造一份洗艙證明。
此事引發了一連串連鎖反應。網傳涉事運油車曾前往內地知名食油品牌金龍魚工廠,金龍魚回應指涉事車輛裝運前進行了清罐驗罐,但其在A股的股價一度大跌8%。事件引發民眾恐慌。魯花、多力、金龍魚等國產食油品牌紛紛發佈降價訊息,甚至有些品牌的直播間中主播直播喝油,試圖用這種極端的荒謬行為力證產品安全。
網絡亂象頻起,刺激到的是屏幕前滑手機的市民的眼睛。焦慮之餘,他們中的不少人抬起頭,將目光投向了毗鄰內地、卻有另外一套安全標準的市場——香港。
被“掐死在搖籃裡”的代購生意
在淘寶店下完單後,張小姐握著手機仍然惴惴不安。一向是“啞巴買家”、不和客服閒聊的她最後點開聊天界面,在“香港版刀嘜”的產品資料下方發出訊息:
“你好,可看標籤產地嗎。”
一系列曝光食安危機的報道令不少內地市民質疑本地食油質素,近日便在社交平台出現各種貼文呼籲要到香港買油。“買進口油”、“去香港、澳門買油”成網絡熱話,更有網民直稱“香港買油真的很便宜,比深圳便宜”、“彷彿回到了背奶粉回深圳的年代”。
張小姐是在小紅書上“被教會”的網民之一。自6月以來,內地社交平台小紅書出現了許多內地網民到香港買油的貼文:有網友號召到香港搶油,有網民直接乘坐高鐵到西九龍站後直奔超市買油,因海關現時並沒有限購油的數量,只要總價值不超過12000人民幣就可以過關,也不要“帶出超過自用的量”。該網民更直呼香港食用油“真的好便宜,比深圳便宜,深圳消費太貴了”,還表示香港超市油量很充足,自己買來的四瓶油也“可以用兩至三個月”。也有內地網民稱自己是水貨客閃現,在香港花了$141 買六桶油,表示香港的食物安全比內地較好,“價錢是貴了些,但食安要緊”。
至於經網店購油的張小姐,即便賣家在問詢後很快傳來了標籤頁。張小姐仍然有疑慮:香港版會否也是“Made in China”?她在接受訪問時提到,有香港網民提醒要看清楚包裝上的字眼,“買之前要看清楚是packed in Hong Kong還是Product of Hong Kong”。
付款的兩天以後,購物程式彈出消息,顯示對方已發貨。張小姐特意看了看發貨地為“香港青衣中轉站”,才表示暫時鬆了口氣。
但一些指望靠是次風波“發一筆財”的博主則陷入了“沒得撈”的境地:油罐車事件後,博主美逸在小紅書上發文,拍攝油製品貨架,稱“有一說一,香港的食品安全(標準)的確很高。”美逸原本只是感嘆,但帖文意外迅速獲得了高熱度,還有網民在貼文下詢問“博主代購嗎”。
她觀察到以後,隨後便另出帖文表示代購。但響應的則寥寥。美逸回覆香港V稱,最高一天接到近十則代購問詢,IP地址均在廣東之外。但聽到價格和代購周期後,便沒了下文。
美逸表示不解:本次為何沒有爆出2013年的奶粉代購潮?
2008年,早於中國內地10月出台的聯合公告制定三聚氰胺在乳與乳製品的“管理值”,香港特區政府甚至動作更快一步,9月22日便緊急立法,禁止食物中的三聚氰胺含量超標,並訂定新法律規範嬰幼兒及孕婦食品中的三聚氰胺含量標準,以撫民心。
到了2024年,截至目前,只有少數香港立法工作者就此事表態:立法會食安及環境衛生委員會主席、A4聯盟的楊永杰在回應傳媒詢問時表示關注本港食油供應,但認為食油的利潤不算很高,在食油方面造假、重復使用的經濟效益不大;而批發及零售界、自由黨立法會議員邵家輝則指食安中心一直很嚴謹,定期抽檢,建議中心近日可加強抽查,讓本地市民更安心。
由於與毒奶粉事件已造成大批幼兒受害者不同,是次輸油車事件尚未出現具體受害人,因此目前來看,消費者傾向理性,立法者則心態樂觀。香港V發佈民調發現,即便安全問題爆出後,大部分消費者似乎不以為意,且不會囤積港產食油。
與此同時,在這十年間,跨境電商實現了長足的發展。單以淘寶平台為例,2013年時,天貓2013年“雙11”交易額為350.19億元人民幣。值得一提的是,由中國互聯網信息中心發佈的2013年中國網絡購物市場研究報告顯示,當年海外代購的商品品類中,奶粉、嬰幼兒用品所佔比例最高,達25.8%。
2013年中國網絡購物市場研究報告
而到了2021年,這個數字則達到了5403億元人民幣。更多內地的消費者進行網上購物,也有了更多的跨境購買的選擇。多數情況下獨自便可以進行個人的購買行為,一些需求並非需要依靠團購、代購實現。北區上水的超市,在接受香港V採訪時稱,事件曝光後,油類製品7月中旬出現一次銷售“小高潮”,但迅速降溫,目前無“斷供”或“缺貨”之虞。
羅生門般的食安標準
但緊接著,另一起涉港的食安風波又一次衝擊本地消費者:無獨有偶,7月中旬的時候,“農夫山泉溴酸鹽事件”點燃民議。
事緣消委會在當期《選擇》月刊測試多款樽裝水,於消毒劑殘餘及副產品測試中發現“百歲山”及“農夫山泉”的溴酸鹽含量達歐盟上限。消委會指攝取大量溴酸鹽可引致噁心、腹痛、嘔吐及腹瀉,嚴重情況下甚至可以影響腎臟及神經系統。“農夫山泉”品牌方隨後向香港消委會發律師信,質疑消委會使用歐盟標準,且歸類不當,形容“檢測報告作不客觀評價”,要求消委會道歉及澄清。消委會7月18日早發聲明澄清,指與農夫山泉代表會面後,了解到有關產品不是“天然礦泉水”,亦非“純淨水”,而是“飲用天然水”,就是次測試因樣本歸類出現落差而引起的誤會表示抱歉。
雖然事件以消委會道歉作結,彷彿“誤會一場”,各方好似無事發生(除了農夫山泉的股東們。兩日內,這間港股上市的公司市值一度應聲蒸發130億港元),但剛剛經歷內地油罐車新聞衝擊的不少香港市民心中卻打上一連串問號:
為什麼“礦泉水”、“天然水”中的有害物質含量上限不一?為何不種類的水所適用的標準就不同?喝水的人不都是一樣嗎?而為什麼香港不該用上歐盟的檢驗標準 ?“唔通我地條命就賤過歐洲人咩?”網民orzfa在社交媒體上質疑。
世界各地食品安全標準不同,背後不僅僅是監管體系的差異。
首要一點是許多網民指出來的各國的經濟狀況:實情聽起來或許殘忍,但國家經濟水平決定國家對食品安全的經濟投入,而這直接影響食品安全的監管能力。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顯示,2018年全球發展中國家的平均食品安全預算佔GDP的0.2%,而發達國家則接近1%。因此,美日歐盟與某些發展中國家在食品安全標準上的差異可以反映經濟發展水平對食品安全的影響。
但除了最現實的經濟發展水平,文化背景、自然條件、貿易政策和歷史事件等多方面因素亦有顯著影響。食安標準在一些場景下反映了各地不同的飲食習慣。如日本是海產品消費大國,因此對魚類中的汞含量有嚴格的限制。日本的標準規定,金槍魚中的汞含量不能超過0.4 mg/kg,而美國的標準為1 mg/kg,這與日本人更頻繁的海產品消費習慣有關。
《水俁公約》,締約方大會第一屆會議編寫的版本
不同的消費量導致了標準的不同,食油亦是如此:地中海國家如意大利和西班牙,對橄欖油的品質和純度標準極高,因為橄欖油是當地飲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西班牙是世界上最大的橄欖油生產國和消費國之一,西班牙橄欖油的產量佔世界總產量的約45%。因此,西班牙對橄欖油的酸度和過氧化值等指標有著較中國更嚴格的標準,特級初榨橄欖油的酸度不得超過0.8%。
世界主要橄欖油生產國
而熱帶國家對食品保鮮和防腐的標準較為嚴格,因為高溫高濕的氣候容易導致食品腐敗。熱帶國家如馬來西亞和印尼是世界上最大的棕櫚油生產國,氣候所致,棕櫚油的氧化和酸敗問題較為嚴重,因此這些國家對棕櫚油的抗氧化劑添加有嚴格的標準。馬來西亞棕櫚油局(MPOB)規定,精煉棕櫚油的酸度必須低於0.1%。
同時,國際貿易和經濟利益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說回食油,中國對進口食用油有嚴格的標準,以保護國內市場供應端的持份者的利益。中國在2013年提高了進口食用油的檢驗標準,尤其是對轉基因成分和品質的檢測,以應對國際市場的競爭。2014年,中國進口大豆油的檢測不合格率達到了15%,主要因為其對轉基因成分的嚴格控制和新標準的實施。——在這層意義上,源頭上來說,中國的食油是相對安全的——至少進口的部分是如此。但進入到在地運輸環節後,不涉及利益保護,立法需求便不再被置於“第一順位”,運作便極大程度地交還給了市場,以及市場的自我約束。
自我約束的效力具有極大的彈性。假若市場參與者能夠從經濟活動中取得其認為公平的回報,自我約束往往能夠呈現相當的效力;而當競爭進入白熱化、運輸服務提供商為控制成本不用其極時,亂象便走在了監管的前面。
當油樽打破之後
公共衛生危機有時可以成為一個監管轉向、完善立法的契機。同樣是“食油危機”,1981年,西班牙爆發了一次由於食用了含有苯胺(一種有毒化合物)變性的菜籽油引起的大規模中毒事件,影響約2萬人,導致600多人死亡,致使全國加強對食用油質量的監管。目前,西班牙對所有食用油進行嚴格的質量檢測,包括雜質和污染物的含量控制;而鬧出“赴港買奶粉潮”的2008年毒奶粉事件,隨後的同年10月,中國多個政府局處聯合公告制定三聚氰胺在乳與乳製品的“管理值”。
1981年西班牙媒體報道“毒油綜合症”(Toxic Oil Syndrome)
但目前為止,“油罐車混運”造成的實質傷害尚未判明,仍待日後相關病理性研究結果的公佈;並且實例和數據說明,不同國家和地區在食用油安全標準上的差異除了反映其經濟狀況,許多軟性社會背景也在為其作註腳。食用油作為重要的食品,其安全標準也因這些因素而左右,並非單純“收緊立法”所能解決。
事件曝光後的7月19日,由中集車輛(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牽頭,蕪湖中集瑞江汽車有限公司、揚州中集通華汽車有限公司、洛陽中集凌宇汽車有限公司共同起草的《道路運輸食用油罐式車輛》企業標準正式發佈。這是國內食用油罐式裝備運輸領域的第一個規範標準。
但值得注意的是,企業標準適用於企業內部,不具有法律效力。企業標準由企業自行制定,只能用作企業內部管理和生產的技術規範和管理規程。並且,該企業標準主要涉及車輛硬件指標,諸如罐體材質;但對於標準作業流程(SOP)的部分則並未過多觸及。該標準在未來能夠多大程度地規範食油運輸行業、減少混運等亂象,目前需要打一個問號。
《道路運輸食用油罐式車輛》企業標準
事件發酵至今,影響面頗廣。由於涉事企業涉及出口業務,從中國進口一系列的食用油的澳洲,其聯邦政府有關部門已證實,出口方包括“油罐車混運化工食用油事件”中的涉事商業主體;而在7月內地、香港“水油”食安事件雙重衝擊下的香港人,其中一部分則也開始重新審視起兩地的食品安全制度。
周先生今年57歲,從事出版業。在食油食水事件過後,周先生和太太重新檢視起香港相關的食品安全性報告。他們發現香港消委會最近一次測試市面上的食油是在2023年,發現50款食油中有29個樣本驗出基因致癌物環氧丙醇,含量介乎每公斤100微克至2,000微克。
環氧丙醇屬基因致癌物,國際標準建議應盡量減少攝入基因致癌物,但並未引起大規模討論。直至本次,食油安全問題才以內地運油車這種衝擊性事件為契機進入本地市民視野。
相比較在家中掌勺、對食品安全“爬草搵蛇食”的太太,周先生相對比較鬆弛。北上深圳、中山消費時,即便身邊有人提醒小心深圳食物質素,因為聽說會較在港外食更易出現腹瀉等消化系統紊亂的狀況。但他目前“仲未遇過”,因此心態平和,認為“如今香港鋪頭都係同大陸入貨,無分別啦”。
他平時負責日常消耗品的採購。去年以來,他數次北上深圳,去山姆進行集中採購,等山姆開通香港網購後也是第一批試用的消費者之一。但這一次內地的食油安全風波後,雖然他“照幫襯住山姆”,但心中仍然對未來充滿不確定。
“你若話大家宜家都北上,人地北上我又北上。有人就問我,你唔驚以後香港工資水平都得大灣區一樣咩?我其實唔驚。無非就係取一個中間點啫,物價都一樣,生活水平是咁上下我其實無乜不滿。”接受香港V採訪時,周先生說。他認為從經濟客觀規律來講,日趨融合的兩地,則必然會在社會經濟等各個條件上都“更加相似”。
“但話時咁話,食物水平始終要往上行嘅嘛。如果香港內地都搵個中間點,第二日香港都見到油罐車拿拿聲裝住食油行,點得呢?”周先生說。
當油樽“打翻”之後,周先生希望日趨融合的內地與香港在未來能在食品要求上“齊頭收緊”,保障公共健康與市民權益,而非“求求其其,互相遷就”。
而在那個未來裡,周先生描述,兩地消費者均能夠安心享用家門口的食品——香港人不再需要天天與歐洲人“比命貴”,內地人則也再不必上網海淘甚至遠赴香港,回到“背奶粉回深圳的年代”。
採訪/撰文:Charlotte Yu
快來分享你的看法吧